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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溪 张含茵 凤凰WEEKLY
瑜伽馆一片狼藉——宣传单散落在浅黄色地板上,旁边满是混乱重叠的脚印。大敞着的储物柜刚被会员们扫荡一空,最值钱的瑜伽垫已经不见了,只剩了几个瑜伽球和瑜伽砖。年轻的店长甚至没能阻止会员们顺走坐垫、花盆,以及厕所洗面镜柜子里的毛巾和粘毛滚。
(资料图片)
〓 梵音瑜伽正大中心店,各种值钱物资已经被愤怒的会员们“扫荡一空”。
这家位于北京CBD核心区的梵音瑜伽馆,是果果解压排难的唯一空间。去年,她办了会员,之后就在这个有着三米多高落地窗、阳光洒满木地板的空间里拉伸、放空,在教练的指导下不断调整姿势。这是一个能让她彻底放松、无比平静的场所。
但就在两周前的2月24日,梵音瑜伽突然宣布关闭全国82家直营门店。2月26日,梵音瑜伽的创始人饶秋玉在微信公众号发布声明,称受融资失败影响,现阶段梵音瑜伽已宣布停业整顿,对于欠款,会通过不同方式进行偿还。但是两周过去后仍然没有动静。
〓 梵音瑜伽创始人饶秋玉在公众号上发表的文章
对果果来说,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意味着,一万多元的充值费很可能打了水漂。更让她焦虑的是,自己定时定点练瑜伽的生活节奏突然被打乱了。
最近两周,包括果果在内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万名梵音瑜伽会员们,经历了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失望——有人不甘心“被骗”,持续拨打12315投诉,去体育局反映情况;有人到派出所找警察,填写《梵音瑜伽来访人员登记表》;有人在网上搜寻法律文书,尝试起诉;有人舍不得继续付律师费,放弃维权。还有人很快振作精神,和瑜伽老师一起寻找新的练习场地。
而在我们的走访中,几乎所有受访者都表示,以后不会再相信任何形式的预付费卡。对于拥有一定经济实力、中产社会地位的梵音瑜伽会员们来说,几千到几万块钱的损失只是一方面;他们更难过的是,曾经寄托在瑜伽馆的情感联结被瞬间击碎。
“过去一周,天天在外流浪上课,蹭各种体验课。”有会员说,从梵音出去,就像“天天住五星级酒店住好几年,突然改住如家了的那种感觉”。
“第一反应不是钱没了,而是之后去哪里练习”
果果常去的梵音瑜伽北京正大中心店,位于北京CBD核心区。
这栋大楼是全玻璃窗的精装修、国际认证的绿色建筑,聚集着像梵音瑜伽一样主打绿色生态、目标客户是中产及以上的店铺。果果从事传媒行业,在附近商圈上班。瑜伽馆被她视作小型“避难所”——半天伏案工作后,上一小时瑜伽课,热身、练习、出汗、拉伸,在最后的放松瞬间,果果总能感受到出奇的平静。等她整理洗漱完毕,又能满血复活,回到工位上,应付完剩下半天的工作。
〓 梵音瑜伽在北京正大中心的店,位于核心商业区。
梵音瑜伽闭馆后,果果两周没来了。3月3号,她去呼家楼派出所报案,但一直没有后续。直到3月6号,果果收到店长发的“会员可前来自取私人物品”的消息,匆匆赶到曾经熟悉的瑜伽馆。
果果没保留自己当初和梵音签约的合同,打算找店长要一份。店长在前台翻了一会儿没找到,只得发给她一份别人名下的电子合同作为参考。果果生气却无处发泄,店长也很无辜——她已经半年没拿到工资了,一直为工作倒贴之前的积蓄。
“打开手机,白天黑夜都有人骂。我一直失眠,还去派出所做了好几次笔录。”店长双眼都是红血丝。据她透露,公司名义上还没有被注销,也没有走破产清算的流程,但员工都被迫离职,她给店里垫付的几千块报销费用也落了空。周边商铺人员透露,梵音瑜伽之前的营业状态一直较为稳定,最近才突然闭店。此外,这家店现在还欠着大厦物业费。
〓据了解,北京的梵音瑜伽正大店还欠着大厦几十万物业费。
在梵音瑜伽望京店上课的Grace也觉得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梵音瑜伽公众号发布闭店通知的前三天,她还在上课,“课堂一如既往的高质量,老师也很尽心,完全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要跑路”。
从2月24号开始,Grace铺天盖地地收到梵音闭馆的消息。
以前,她几乎每周要上三次团课加一次私教课,当初花两万多块钱买的50多节课,到闭馆时还剩10节课。另外一张大课的次卡正好快用完,在闭馆前还没续费。
在梵音瑜伽办卡前,Grace跑遍了望京所有大大小小的瑜伽馆,最后选择这里,是因为她十分认可梵音的品牌——在她看来,这里的瑜伽老师教学水平相对稳定统一,硬件也是同行里最好的,包括场馆装修、辅助器具、直饮水、香薰、花茶、空气净化器等。此外还有过硬的服务,每个馆的前台、教练、保洁阿姨都热情又温柔。
“第一反应不是钱没了,而是之后可以去哪里练习。”在梵音练瑜伽是Grace过去三年里最美好的事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轨迹被打乱了。
天眼查App显示,近日,梵音瑜伽关联公司“北京帆音瑜伽健身中心”,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列为经营异常。此外,3月7日,该公司还新增一则被执行人信息,执行标的2996元,执行法院为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与此同时,创始人的抖音仍在更新视频。
“预付款魔咒”早已风险重重
崩盘并非无迹可寻。
早在2022年9月,会员Deniece就听梵音瑜伽的一位教练说,公司只能发很少的工资。她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另有内部人士透露,去年11月到12月,几位创始时期就跟随饶秋玉的资深教练相继出走,但对外只称是“转馆教学”。
再后来,一些几个月都没收到工资的员工们表示要罢工,一些教练也停止教学。梵音的总经理曾出面表示,2023年3月中旬会发放2月份工资。
到了2月初,梵音瑜伽公司内部消息已经十分混乱,直到表面的平和终于再难维系。
“没有任何营收,没发工资,也能理解,而且会员和老师也挺好的。现在开年了,疫情也结束了,好好干不就行了吗?我们都觉得一定能恢复过来。”被问及为什么半年没发工资还在工作时,一位工作人员解释,绝大部分员工都很认可梵音的企业文化,也坚信疫情之后就能挺过来。
FineYoga梵音瑜伽于2002年成立,创始人是饶秋玉(也称:饶秋昱)。据官网信息,梵音在北京、上海、深圳、杭州、成都等城市拥有80多家直营门店,培养了6万名教练,服务超过50万名会员。
〓 梵音瑜伽官网
它被视作“瑜伽界的爱马仕”。在湖北建立了全亚洲超大规模的瑜伽学校,是国内乃至亚洲最大的瑜伽连锁培训品牌。2020年,梵音扩张速度加快,瑜伽店从60家开到80家,素食餐厅最多开到15家。企查查显示,饶秋玉拥有实际控制权的公司多达45家,经营范围涵盖健身服务、健康管理、美容、餐饮、旅游开发等多个板块。
“第一次的私教卡用完后,就涨价了,很贵。再加上练了一段时间后,我需要增加上课频次,跟团课基本上没啥问题,就办了年卡。”过去四年,Deniece在梵音累计充卡消费超过四万元。
她认为,梵音的销售跟房地产的经营模式很像,涨价去库存。每逢过节,梵音的各种卡就会涨价,以吸引会员囤卡;另外,新店预售会以较低的价格发售创始会员卡,很多老会员也会去购买。梵音的目标客群是中产女性,会员的忠诚度与黏性都很高。今年2月,不少会员趁着搞活动有优惠,刚续费,也有新会员刚办了卡还没上课,就遭遇闭馆。
事后有专家指出,梵音瑜伽皆为直营门店,抗风险能力比加盟模式更弱——前者会投入更多资金在品质管理与客户服务等方面,像是“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一旦总部出现资金断链,所有的门店运营都受到干扰,员工、消费者的权益皆得不到合理保障。
〓 北京正大中心梵音瑜伽店,现已和全国其他店一起闭馆。
实际上,梵音瑜伽此前的扩张也并没有带来直接盈利。梵音瑜伽高管接受健身内容平台GymSquare采访时透露,梵音瑜伽在预售之后,单馆的营收在50万元到100万元不等,其中房租和人力成本占到近70%,加上其他成本,并不盈利。
而在梵音瑜伽背后,是逐渐饱和的瑜伽市场和参差不齐的从业者。根据中国报告大厅发布的瑜伽行业数据,2022年瑜伽行业市场规模在387亿元水平,预计2023年将达到561亿元左右。而艾瑞咨询的报告显示,2021年中国瑜伽馆规模已经超过4万家,瑜伽从业者规模超过30万,在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瑜伽行业门店已接近饱和,教学人员质量良莠不齐。
这一点,瑜伽爱好者们都深有体会。一位上海的梵音会员说,她在办卡之前去过很多瑜伽馆,有的开在逼仄的商务楼里,课堂人数有时会爆满到20人。一些馆的老师只是念口令,并不会真正帮助学员矫正动作。许多馆的瑜伽垫质量很差,空气里充斥着汗臭味脚臭味。
也因此,对环境和服务要求较高、资金又相对充裕的中产们考察过后,选中了梵音。
〓 据会员说,梵音瑜伽馆的教学质量、硬件设施、人员服务都超出许多瑜伽馆。
梵音瑜伽不是瑜伽行业第一家停业的。2022年3月,在全国拥有200多家门店的瑜舍瑜伽在多地关停。和梵音类似,关停前1个月,瑜舍仍在发布扩张公告。而瑜舍后续的会员预付卡也一直未能赔付。2022年1月,上海经营近十年的Mysoul瑜伽馆毫无预兆地关门后,至今仍旧拖欠会员会费没有退还。
据艾瑞咨询报告,年付预收的付费模式有着潜在的巨大风险。由于续费周期长、资金回流慢,经营者依靠初期回笼的资金,继续投资其他产业,一旦遭遇意外,便很可能陷入资金不足的困境。据《北京商报》报道,预付卡消费已经成为消费者权益受损的重灾区,而这种现象至今未能缓解。中国消费者协会发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消协组织共受理消费者投诉【进入黑猫投诉】115.19万余件,售后服务问题占比最大,占所有投诉的33.73%。
预付卡机制风险重重,相关部门也出台了各项条例和措施。去年六月,北京市出台《北京市零售、餐饮、居民服务业单用途预付卡服务合同(示范文本)》,要求设置“7天冷静期”——消费者在未实际使用预付卡消费的情况下,7日内有单方解除合同的权利。除此之外,还要求相关方设置预付卡预收资金专用存管账户作为履约保障措施。
被收割的中产们开始“流浪”
这段时间,Grace下班后心里总有些空荡荡的。她和网友约着一起去打网球,在其他健身房跳操,但她总还是忍不住怀念瑜伽曾经带给她的专注。于是她又约了之前经常上课的梵音教练去她家里上私教课。
“瑜伽和冥想已经成了我的药。”Grace说,她从事的是浮躁喧嚣的金融行业,在远离手机的瑜伽课堂上,她可以找到内心的平静。“甚至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忘记同事的名字”,她说这就像她上周去峨眉山爬山,同样得以从工作中抽离出来,无比平静。2022年疫情期间,因为大环境和一些个人私事,Grace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后来是每天晚上听着饶秋玉的冥想睡眠练习,才慢慢入睡、得到治愈。
Deniece也是如此。工作日只要能按时下班,她就去练瑜伽。好的磁场、熟悉的喜欢的教练,都让她对瑜伽馆产生很深的情感联结,就像一个家。
但如今,“家”没了,她们只得适应被打乱的生活节奏。
梵音瑜伽北京双井店的一位会员说,她之前都是带着55岁的妈妈一起练瑜伽。从去年8月底开始,到今年闭馆前,妈妈上了一百多节课,每天打卡上班一样准时准点练习。停课后,妈妈显得很落寞,只得跟着网上的视频练习,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该会员说,她妈妈感觉被梵音欺骗了,还说下个月赶紧把理发店里大几千的卡花掉,以后再也不办卡了。她也对预付费有了心理阴影,以后即便要充卡,也不会投入超过三千。
“过去一周,天天在外流浪上课,蹭各种体验课。”另一位会员说,球瑜伽、排毒瑜伽、内观流瑜伽……这些奇奇怪怪的新课对她没有很大帮助,她甚至遇到不专业的老师,让她练瑜伽也要“性感起来”——但实际上,瑜伽是一项不留神就容易受伤的严肃运动。今年三八节,她没有像往年一样买新的瑜伽服,而是专注寻找稳定的瑜伽馆。
3月6号晚上,Deniece在线上参加了梵音组织的公益瑜伽课。方形的视频格子里,老师、同学们在各自的家里练习。老师没有提及梵音的事情,而是直接进入课堂。练到最后的放松阶段,Deniece快睡着了,她许久没这么放松过。
关于梵音瑜伽的传闻仍然很多。3月3号,成都有消费者起诉,法院以“服务合同纠纷”为由立案。网上有评论说创始人涉及欺诈,卷款几亿跑路了。但包括Grace、Deniece在内的老会员们,更相信是公司经营不善、投资失败导致的局面。
梵音瑜伽的维权群里,偶尔会冒出来一些消息。有会员准备盘下梵音瑜伽店,有会员因为舍不得起诉的律师费放弃了维权,有会员仍然在奔波于派出所登记、打电话举报、网上投诉,有会员帮着老师开公益课。还有会员甚至还收到了奇怪的诈骗信息——称交费就可以帮退款梵音瑜伽的卡费——这让他们感到愤怒,不仅钱没了,个人信息也连同被泄露。
〓 梵音瑜伽闭馆,不仅会员,其教练、工作人员也都是受害者。
一家瑜伽馆打出广告,说开始接收梵音瑜伽的会员、教练和工作人员。该瑜伽店承诺给予梵音瑜伽办卡未到期的会员提供一个月的免费月卡,并称已经有十几个会员到店练习,两位梵音瑜伽的老师也在店里授课了。果果正在考虑把这家店作为下一个“避难所”。
Deniece则放弃维权了。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些梵音教练上课的课表,是小作坊式的、以教练为中心的线上、线下练习。上一次课交一次钱,每天都有四五个人加群,也有热心会员会提供场地。如果有网友需要打官司,她也给对方发一个诉讼模板参考。“我对维权这个事本来就不抱希望,类似事情太多了,最后都不了了之。”几年前,Deniece就遭遇过健身房跑路,损失了几百块的金额。
她再也不相信预付费服务了。一个中午,她和同事路过一家有免费5分钟按摩的肩颈按摩店。刚按一会儿,师傅就劝她“办个卡呗,100块4次”。Deniece立刻警惕起来,说不办,喊上同事赶紧走了。
(按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涉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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