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希宁自书座右铭
“我认为对画道来说,多画多练固然是必要的,但若只片面地追求在纸面上练笔头子,而忽视理论学习和文艺修养,是不行的……要知道画外功夫下得少,文艺修养就差,文思就贫乏,境界就不高,也就直接影响到创作和思维能力的深化,要想在艺术技巧上达到‘升华’的境界那就困难了,何况‘升华’在一生中也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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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出自于希宁老人1985年的砚边随笔《规格与自由》。关于中国画的“画外功夫”,于老一生中反复申说,一再阐论。这固然是于老作为一个“具有诗、书、画、印、美术史论全面修养”的学者型艺术家对艺境的自觉期待使然,同时,也是他作为艺术教育家,给予青年学子的一贯策励,毕竟响鼓也需重锤敲。就在此文的第二年,于希宁先生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他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他特地为画展写了一幅不大的横匾,也就是后来被视作于老座右铭的“才德勤修养,三魂共一心”,以用自勉。时隔不久,他在致一位青年画家的信中说:“我自己是‘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始悔读书迟’。时到古稀,深有体会。因而我仍要求自己继续努力。所以我在这次北京中国美术馆的个人画展会上,写了一幅‘才德勤修养,三魂共一心’的小横匾,以自勉之。社会在不断地发展,我们的修养必须要勤。也就是不断地从事修养,而不是一劳永逸。”
关于“才德勤修养”,实际也就是于老理论和实践的主张。他在古稀之年总结自己的艺术经验,“是沿着诗、书、画、印相融的艺术道路走的,相互借鉴、相互融会,互为因果补充。”(《〈于希宁诗草〉自序》)其中于老对诗用力最勤,也别有会心,自谓“诗对我恩惠特多”。1996年出版的《于希宁诗草》收诗300余首,是经过选择和删汰的结果,实际上散佚、待稽者不在少数。就在不久前,我还因偶然机会得见于老青年时代发表在《民众画报》上的一组诗,其中有一首纪事诗《归途》:“满眼看花落,风声兼雨声。回车不识路,日暮旅魂惊。”即景写情,音调浏亮。文献的提供者青岛文学馆馆长臧杰言及,这样的材料其实累积还有不少,但目前还没有人去做爬梳和整理的工作。
于希宁先生以画梅著称,20世纪80年代以后,由于各种因缘际会,他开始以梅花为主要创作题材,也与梅结下不解之缘,至老弥笃。他说与梅游处,“如对诗翁,如晤哲人,如逢契友”(《超山邓尉探梅抒怀》小序),发愿为梅写照,为梅传神。于老不但画梅,而且寻梅、访梅、探梅、品梅、恋梅、问梅、梦梅、悟梅、忆梅、吊梅……意象纷繁,千姿百态,涌现于笔端,咏梅构成他诗歌的一个重要内容。翻开《诗草》,与梅相关的诗题频频入眼,浏览之下,似有暗香浮动。我想最为脍炙人口的,当属这首《恋梅》:
诗人代代咏梅花,各俱风情莫漫夸。
我爱梅花梅爱我,新枝老干任横斜。
于希宁先生以“梅痴”自号,实至名归。于老一生数度于江南各地寻梅访梅,曾七至邓尉,四临超山,冒雪冲寒,一往情深,独与冰魂雪魄相往来。“梅之有情于我,竟有如斯痴者!”一次在邓尉香雪海,见出墙梅枝横斜,有若相招,于老竟如是慨叹。这种观照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代词人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名句,但在于老这里作辛弃疾式的挪用——“我爱梅花,料梅花爱我应如是”,还有一层隔膜在。于老与梅之间,扫尽了最后一点犹疑与分别,不须“料”也料不得,是活泼泼的,当下即是的。所以他说“我爱梅花梅爱我”,冲口而出,不假思索;不说我深种情根于梅,而说“梅之有情于我”,更像是一片天机,不容凑泊。被梁启超誉为“诗界革命一巨子”的晚清爱国诗人丘逢甲以酷爱梅花蜚声岭表,他著名的《梅痴歌》古体长诗起首如是:“梅痴写梅写其神,淋漓痴墨天为春。梅痴写梅自写真,痴魂变现梅花身。”这种对艺术创作过程中物我不分、神遇而迹化的描述十分生动,如果将其与于希宁老人一处参看,真成异代相知,适足照映。
于老咏梅诗在我,最喜爱还是这首《梦梅》:
罗浮初霁雪,香气袭林畴。
戴月姮娥侣,乘风帝子俦。
癯仙无只影,野老有歌讴。
欲道春来早,云开豁远眸。
造语天然,语调俊爽不说,又另具一种高华澄明的气息,很能引发读者一再讽诵的兴致。梦入梅林,并非于老刻意捕捉的意象。所谓念兹在兹,“思君长夜难暝睡,偶入甘眠即梦君”(《朗月梦梅》),要不就是“梦里南枝召唤,格外流连”(《锦堂春幔·医榻梦梅》)。古人称赞诗画艺术给人的一种超逸绝尘的感觉经验,每每用“冰瓯雪碗”或“冰瓯涤笔”比喻出之,回看于老相关笔墨和文字,真个恰如其分。
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于老的画梅和咏梅,与传统的文人趣味显然是拉开了距离的。薛永年先生在2005年“于希宁捐赠展”研讨会上发言:“于希宁先生的绘画自觉地表现了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他的艺术有比古人更高亢、更深远的寄托。”于老对时代、对人民充满热爱,真善美是他的毕生信仰。艺术上他持续地在传统基础上推陈出新,作品呈现出刚健清新、蓬勃向上的精神特质,如松如梅,“愈是雪侵愈有神”(《雪侵》)。梅在于老笔下,剔除了传统文人文化结构中固有的孤标傲世,或孤芳自赏的人格特质,特别举扬其铁骨铮铮、昂扬不坠,生机盎然、俏不争春的风骨和神采,赋予传统文化象喻符号以新的内涵。由是,摆脱传统主题,自构独特的情境,也就成了于老写作动机的一方面。
所以于老不但喜读前人名篇,也喜欢唱反调。比如《读唐幼明梅花诗有作》题下注明确提示,乃“反其道而作之”。原诗首句本作“梅花自是神仙骨,不许凡人肉眼看”,于老偏偏开口就是“梅花不是神仙骨,耐得人间颂品端”,一片童心跃然纸上。再如《读刘禹锡咏庭梅志感》,先看刘诗:“早花常犯寒,繁实常苦酸。何事上春日,坐令芳意阑。夭桃定相笑,游妓肯回看。君问调金鼎,方知正味难。”托物言志,含思婉转,说理、抒怀兼而有之,读来已然别具一格,不过于老仍不满足。他的《志感》是这样脱化而成的:
早花生岁末,未计苦甘酸。
涤虑迎春日,专心待夜阑。
煦风相逐笑,碧水浪波欢。
人各抒胸臆,神州玉宇宽。
于老的世界里未必没有苦和酸,只是对于强者和智者来说,意念的取舍和转化才是核心力量,所谓“心能转物”。这首诗提取了刘禹锡诗中的爽朗情调和豪宕气息,并尽力扩展,通篇色调明快,热情洋溢,读过心胸为之豁然,莫名有种被治愈加赋能的感受。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于老的诗歌语言质朴无华,质朴到透显出一种拙味。情感的真挚、音节的响亮,尤其诗中灌注的那种高昂气象和恢廓视野,的确有通常所不能及者。再由梅诗反顾梅画,两种不同观看的交互让人更能体贴某些共能的艺术感觉和心理内容。王朝闻先生曾在书信中对于老说:“我觉得你那画风的年轻化是令人高兴的。人的物质生命不可能返老还童,但艺术生命可能像凤凰涅槃那样返老还童。”此语固然可以为讨论画家的“衰年变法”提供理论依据,若从性情来讲,于希宁先生何尝有过衰年?于老的精神世界里永远都是鸢飞鱼跃,光明朗照的,就像《记梦中观梅》所吟唱的:“冰侵雪积凭身受,待到阳春蕾满枝。”高岗鸣凤,歌偏阳春,这虽然不过是我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直观感受,但如果用之撮述于希宁诗歌乃至艺术整体的气象,当不至大谬。
于老以画家的眼睛观察自然,以诗人的敏感捕捉非常感受,以禅人般的静观默照体悟宇宙生命的律动,融汇为一种视觉之外的诗性经验,与它带给我们的感动与启发相比,诗本身的工拙不应该是首要的考虑。古人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沈德潜《说诗晬语》)蒋寅先生也曾在《谈艺录的启示——钱锺书先生的学术品格》一文中引述此语:“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诗。有第一等的人格乃有第一等的学术品格,有第一等的学术品格乃有第一等的学术。”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偶然看到于老1984年为友人画展所写前言,他这样说:“有第一等学识,有第一等襟怀,方有第一等艺术。”显然对此价值序列有一致的体认。看似巧合,又不是巧合。
(作者系中国美术馆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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