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太阳,当空照,五星旗帜迎风飘……”这首由越剧大师戚雅仙演唱的《婚姻曲》,始终回荡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小时候,我家住在上海华山路上,家中的留声机常年播放着京剧、越剧,窗外的“大喇叭”时时传来郭兰英、戚雅仙的歌声。在那个没有电视、电脑的年代,跟着留声机、“大喇叭”学唱歌就是我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一首接一首,乐此不疲。正因为看到了我对艺术的这份热忱,1953年年底,家人带我考取了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从此,我和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戏校的日子里,我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不仅在班上跟着名师学戏,我的启蒙恩师朱传茗还经常带我“开小灶”。当时俞振飞、言慧珠两位老师在排全本《牡丹亭》,我饰演丫鬟春香,每到周末,我都会跟着朱老师到言老师家里学戏。朱老师曾在梅兰芳先生家中客居过一段时间,所以他在排戏时,经常给我们讲梅先生会如何运用眼神、他对哪一段唱腔进行过修改。在耳濡目染大师们高超艺术的环境下,我对昆曲的理解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提升。老师们排《牡丹亭》并不是复刻传统戏,而是在传统的基础上,结合时代需求进行合理改造,使传统老戏呈现出时代新意。1958年,俞、言两位老师将全本《牡丹亭》传授给我,老师们示范的一招一式都十分讲究,他们用言传身教告诉我,只有把传统弄通学透,才能让戏出新出彩。
在1963年、1978年和1980年,我曾“三立姚门”为《寻梦》。1963年,我听从朱传茗老师的建议,去浙江找他的师弟姚传芗老师学《寻梦》,当时姚老师就跟我说:“你自己可以加点东西。”《寻梦》是一出独角戏,一个人要撑满五十分钟的舞台,如何才能不显单薄?我寻思着昆曲是载歌载舞的,何不让杜丽娘在这里舞起来?1978年,当我再次拜访姚老师时,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他:“我想让杜丽娘动起来。”姚老师非常认可我的想法,支持我进行修改,我便下决心一定要将《寻梦》改好,不辜负老师的厚望。
在姚老师的指点下,我完成了对《寻梦》的修改,我吸收借鉴了芭蕾舞、民族舞中的一些动作增加舞蹈的美感;又从篮球步法中体悟出节奏的变化,来配合人物情绪的起伏。我把不同门类中好的元素巧妙地化进昆曲的传统范式里,让观众感到既新鲜又不偏离传统。此外,我还在这出戏里融入了西方特有的浪漫美学。【品令】中唱到“立着俺玉婵娟”时,我模仿了好莱坞女星奥黛丽赫本的姿态,眼睛含着往上,下巴颏抬起一点点,只能抬一点,不能过头,这样人物气质便立刻出来了。这样的《寻梦》公演后,在上海开了一个研讨会,同行们惊叹“原来昆曲也可以用京剧的快板和流水来表现”。
在教学中,我也会引导学生根据不同角色的特质进行适当发挥,而不是将人物圈死在某一行当里。比如扮演杜丽娘,我会要求学生做到三点:青春可人,美丽动人,风骨迷人。这和传统意义上闺门旦稳重、端庄的形象是有所区别的。因为杜丽娘正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应该是青春、活泼的,若是演成待在家里闷闷不乐的样子,“这不是杜丽娘,这是杜大娘!”我常这样跟学生开玩笑。杜丽娘不是深闺怨妇,昆曲也要时尚雅致,才能使六百年的古老昆曲永远年轻,和当代青年交朋友。
又比如《百花赠剑》中的百花公主,出场坐定的第一句念白:“天色尚早,我来问你,昨日教你的兵法十三篇,可曾熟否。”百花公主是蒙古族人,少数民族的女将,要有飒爽之气,因此在这句念白上就不能按传统闺门旦温柔绵软的语气,而是要念得干脆利落,这样一处理,人物性格就鲜明了。当年言慧珠老师是这样教的我,现在我又把它教给我的学生们。老师们将人物吃透了,才能演什么像什么,我们也要琢磨戏里的人物,而非简单地套用行当。
我时常告诫我的学生:“学习昆曲,首先要守正,然后再创新。没有守正的本事、守正的能力,创出来的新,新而不新。”戏曲的一招一式,包括手、眼、身、法、步,都需要讲究。在日常教学中,我会要求他们做到“四规”:第一,知道规则;第二,做到规定;第三,实现规范;第四,评价规矩。这“四规”不仅传授给昆曲的学生,也要给其他剧种的演员们知道昆曲“奶妈”的来龙去脉。戏曲是学无止境的,把昆曲的养分滋养于百戏的同时,也要从各个剧种,各个艺术类型,乃至美术、书法、木偶、剪纸、影视中,不断吸收新鲜的养分反哺昆曲,这样昆曲未来的路才能更加长远。
那年我是昆曲艺术道路上的求学者,今天我将昆曲艺术传授与后人。曾经我的恩师把昆曲的美传授给我,今天我将昆曲的美传承与学生。我陪伴着昆曲,亦是昆曲陪伴着我。愿六百年的昆曲在今天、在未来能够绵绵不尽、代代相传。
(本报通讯员邱爽、姚徐依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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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洵澎,昆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国家一级演员,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兼职教授,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第六届上海戏剧白玉兰表演艺术主角奖。师承言慧珠、朱传茗、沈传芷、姚传芗等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