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我在八宝山做女子火化师”
新京报记者 马瑾倩
今天是云小林成为女子火化师的第903天。
从业三年多后,今年八宝山殡仪馆组建了北京第一支女子火化师班组,四个平均年龄24岁的女孩子相互陪伴,一起面向公众展示这个独特的职业。女孩们性格各异,有的人“社恐”、有的人追求“新鲜”、有的人反抗着常规人生路径、有的人在这个职业里弥补着亲人逝去的遗憾。
实际工作中,四个女孩并不是单独成班,而是分别混编到殡仪馆21个火化师中,“女性跟男性一样无差别从事火化才是我们最希望实现的。”火化室主任魏童说。
▲北京第一支女子火化师班组——“火玫瑰”的四名成员,从左至右依次为:姚紫晴、刘德洁、董宁、云小林。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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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室来了一个女孩
云小林的出现是一个偶然。
“看名字以为是个男孩儿。”火化室主任魏童没想到会有女孩愿意应聘火化岗位。2018年,在实习同学的推荐下,即将毕业的云小林来到八宝山殡仪馆面试,在她的极力争取下,魏童决定让她先试试看。
火化行业里女性十分少见,近二十年里,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室都没有过女火化师,首要的问题就是劳动强度。
技术升级前,大多殡仪馆使用的是平板炉,炉膛固定,需要使用二十多斤的辅助工具,将火化后的骨灰收集起来;八宝山殡仪馆火化炉升级后,遗体可由机器输送进出,减少工作人员体力消耗的同时,更大程度保证遗体完整度,减少污染物排放。“可以说电气化升级是女性能广泛从事火化行业的基础。”魏童说。
火化炉最高温可达1300℃,火化结束时炉温一般在800℃,待骨灰冷却至150℃时,火化师需佩戴防护手套对逝者骨灰进行手工捡拾。
进入到全是男性的工作环境中,云小林常常会听到的问句是:“一个女孩能干得了吗?”有的是担心,而有的是质疑。
北京市近四分之一的遗体火化集中在八宝山,平均每天的遗体火化量有60-70具,每一具遗体火化用时在1-1.5小时。由于火化大多集中在上午,这就意味着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师的工作强度很高。
这个来自内蒙古的女孩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勇气。租住在门头沟区的云小林,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半到八宝山殡仪馆,七点准时爬进火化炉掏灰清理,用整洁的炉膛和火化室开启一天节奏紧张的工作。
▲3月31日,八宝山殡仪馆开放日,“火玫瑰”班组亮相,现场讲解她们的日常工作。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火化不仅是体力活儿,更是技术活儿。”曾获得2015年全国首届火化师职业技能大赛特等奖的魏童,对于这个职业的专业能力有着更高要求。
外行人眼里,火化可能只需要一个开关键的操作。而实际上,按照遗体火化师的国家职业技能标准要求,火化师需了解火化原理及燃料特性、火化机操作与维修、污染物净化原理、烟气净化设备知识等。每一具遗体都要根据其性别、年龄、体重、死亡原因、冷藏时间等因素,定制火化方案。
实习第一天,云小林就认识到了火化技术对于这份职业的重要意义。
即将火化的遗体,是一个不满四周岁的女孩。由于人体骨质发育不完全,五岁以下的逝者往往很难在高温火化后保留骨灰。因此,一对年轻夫妻跪倒在地,央求火化师。一位有着十年工作经验的火化师接下了这个有挑战的活儿,虽不敢向家属担保,但愿意尽最大努力。一个多小时后,火化师亲手将孩子的骨灰交到了母亲面前。
“每一次火化都是完成一个家庭的嘱托,都是一次人生终点的陪伴。”几乎每天都有故事在火化室发生,云小林知道,这份职业能给生者和逝者带来极大程度的尊严、慰藉和释怀。
三年多时间过去,从实习生顺利留下成为正式员工,云小林让大家看到,女性同样可以胜任火化师岗位。在火化室主任魏童的申请下,今年八宝山殡仪馆决定成立女子火化师班组——“火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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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到4
3月31日,八宝山殡仪馆开放日上,“火玫瑰”正式亮相。
这四个妆容精致、性格各异的女孩,平均年龄只有24岁,在成为火化师之前,都经历过一段关于职业和自我的挣扎。
1998年出生的云小林,原本读的是空乘专业。“从小像只金丝雀一样,由父母规划好所有事情,而空乘便是他们喜欢的专业和就业方向,但这却并不是我喜欢的。”两三个月之后,云小林提出退学,前往北京学习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那是云小林记忆中,第一次这么叛逆。从退学手续到入学办理,接下来的事情都是自己解决的。直到2018年来到八宝山殡仪馆实习,母亲因为害怕,也只是站在门外目送云小林走进院里。
河北来的姚紫晴是个“酷女孩”,同样也经历了从护理到殡葬的专业变化,以及反叛于父母安排的过程。在她看来,她就是要做那些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越是小众,越能让她感受到新鲜和兴趣所在。“殡葬在各类专业里很小众,女火化师又是很少有的,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选择。”
▲3月31日,八宝山殡仪馆开放日,“火玫瑰”班组亮相,四个女孩对有关操作进行示范。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自称“社恐”的“00后”刘德洁完成了从“台前到幕后”的职业转变。半年前,她还在八宝山礼仪岗位实习,但这份对沟通控场能力要求极高的工作,是“对社恐最大的折磨”,火化师招聘信息一发布,她立马报了名。谈及选择殡葬专业的原因,来自山东的她坦言,稳定的就业前景是一个重要因素。“很多朋友都说,这个专业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在朋友眼中从小胆大的她,也似乎一定会选择更加需要勇气的职业。
班组中年龄最大的董宁也只是一个1995年出生的女孩,同时也是8个月大孩子的妈妈。完成人生身份转变后的董宁,在结束产假后应聘来到火化师岗位,“有了孩子后心态变化很大,我似乎可以更从容地去面对人生最后的一刻了。”
2021年11月,遗体火化师国家职业技能标准更新,炉前服务、纳骨服务等技能要求加入其中。四个女孩在火化室中的特别之用也得到了更大的体现。
“告别厅里的家属常常忙于接待吊唁宾客,情绪并没有得到释放。”在两个送别场景工作过的刘德洁发现,很多时候只有在更加私密的空间里直面失去的那一刻,家属才会意识到死亡的具体意义。而火化炉前,是死者家属真正得到释放和慰藉的场所。
近年来,八宝山殡仪馆根据家属需求,提供炉前服务和告别仪式策划。“女性的共情能力更强,更具亲切感,能为逝者家属提供近乎切身的慰藉。”魏童说。而在一份火化师制作的策划案中,记者注意到,整场告别不仅包含怀念送别仪式,还涵盖从医院接运逝者到最终火化的全部流程,甚至家属应急救护的准备工作也考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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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生死观
行业的偏见从未消失,也是坚定的从业者必须面临的考验。
一次火化服务时,云小林将工作交接给同事准备下一阶段,原本一次正常的安排却遭到了家属投诉。云小林至今还记得,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指着自己父亲的遗像,要求云小林鞠躬道歉的场面:委屈、尴尬、甚至愤怒。“但你必须道歉,也要理解家属郁结在心、无处发泄的情绪,在那一刻的失控决堤。”云小林说至今自己仍然觉得委屈,但当时能做的和该提供的服务,也尽力做到了。
死亡的话题才是更加敏感的存在。
通俗角度看,火化是一个“残忍”的过程。遗体火化师们的心理建设尤为重要,这个过程从学校就开始了。
“人从出生那一刻就面临着死亡的倒计时。”至今云小林都记得,大一老师在生命文化课上的这段话。生死观的建立是第一步,这中间课程设置多为殡葬文化、殡葬技术概念、逝者心理等内容。
课程逐渐来到实操部分。从影像解剖观察到猪皮模拟缝合操作,每年清明节期间,学院还会组织同学前往殡仪馆实习,去各个墓地学习参观。“当我们真正接触到逝者遗体时,心态是很平静的。”云小林说,过程中也有担忧害怕的同学,在后来的专业和就业选择上,慢慢选择了离开。
四个女孩都毕业于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2015年底,这所民政部直属的高等职业学院调整殡仪系专业,成立国内首个生命文化学院,被业内视为开展现代生命文化研究和殡葬教育改革的里程碑。
▲在工作中,四位女孩既有着高度的专业职业素养,也有着女性内在的温婉、细腻而柔韧的力量。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做殡葬就是做文化,进而言之就是做生命文化。”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生命文化学院院长何振锋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殡葬领域的人才应具备尊重生命的生死文化、尊老敬老的孝道文化、反哺跪乳的感恩文化、朋辈支持的共享文化、服务社会的爱心文化等素养。
如何看待火化师这个职业和未来?四个女孩认知有许多重合部分。她们的生命中也曾出现过亲人逝去的不舍,也有未能筹办一场圆满告别仪式的遗憾,而她们作为火化师的陪伴和服务,为更多的人减少了遗憾。“希望有更多人看到我们这个职业的价值,从而改变大家对殡葬行业的偏见。”
不避讳谈论死亡,是四个女孩共同的特点。在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里,她们似乎已经从迂回纷杂的生命线里看到人生的真相——“珍惜当下,有爱的人就要表达,有情绪就要抒发,没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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