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袭事发13年后终于道歉“文学弱者”维权为何这么难
作者: 彭晓玲
[ 作家韩松希望这个事件如同一面镜子,“直接映照出文学界是否具备自我净化机制。”韩松说,林培源的《小说的常识》和《小镇生活指南》腰封上,有格非、阿乙等知名作家的好评力荐,但如果文学界仅有“互相支援”,而没有对于抄袭等行为的谴责、纠偏,不仅不利于年轻作家成长,也会败坏这套推荐机制在读者心目中的可信度,“外界不免会认为文学圈不过是一个只讲关系,不问是非的名利场。” ]
3月20日下午,就2009年发表的小说《黑暗之光》涉嫌抄袭作家默音的小说《人字旁》一事,作家林培源终于在网上公开道歉,“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勇气直面这个问题。这件事已经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一个阴影,”他语气强烈地说,“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13年前,林培源是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连续两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郭敬明旗下当红青春文学杂志《最小说》的签约作家,他的第一本小说《薄暮》光版税就有4万多。比他大7岁的默音则刚刚在文学圈崭露头角,第一本科幻小说《月光花》要在事发3年后才出版。当时,默音的抄袭指责发出后,林培源选择沉默,粉丝竭力维护,事情不了了之。
“也许我现在也是一个立得起来的写作者,说林培源没有人会说是在向他泼脏水,事情被更多网友看到了。”默音说。这次,指责在网络上持续发酵了3天后,林培源作了公开道歉。
“但他的道歉信并没有在微博同时转给我,我是从朋友那里才知道的。”默音觉得,这个迟来的道歉并不是那么真诚,也表示不想私下和林培源有联系。
抄袭频发,旧事再提
默音告诉第一财经,她之所以对抄袭旧事重提,是因为最近豆瓣网友似云、加斯列莫夫都就日志被其他论文、出版物抄袭公开发声。在留言评论里,很多网友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比如有人说,自己的作品被人抄袭后低价出售,找到抄袭者理论,对方却理直气壮,反过来指责她“定价虚高”,“那种恶心的感觉到现在也没能消化。”
对于“文学弱者”在被抄袭之后维权过程中的委屈和愤懑,默音太能感同身受了。3月17日下午,她在微博上再次转发了小说《人字旁》在2010年被林培源抄袭后自己发布的那篇声明。科幻作家韩松、《上海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号等在第一时间予以声援,声明的微博阅读量短短两天就超过10万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关注的人这么多,可能现在网络太发达,转发的时候完全没想到。”默音说,道歉能被促成纯属偶然,自己只是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也没有继续追责的打算,“对我来说,发声并获得了许多人的回应,感觉就已经可以放下这件事。”
作家韩松在微博上透露,很多网友都对此事十分愤怒,尤其是在林培源经常活跃的豆瓣网,不断有人去给他这个月才新出版的文学评论文集《小说的常识》打一星。目前,豆瓣上显示该书有69条短评和1条书评,但所有评论内容都无法显示。
看到默音的声明后,第一财经记者在微博上给林培源发去私信,向他求证指责是否属实,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微博上还有网友爆料说,最初,林培源依然试图继续保持沉默。一位出版社的编辑曾在一个有林培源的微信群里要他就此作出回应,并向默音道歉。但群主和管理员都顾左右而言他,并为林培源进行辩护,还怀疑是该编辑把群里的聊天信息截屏发了出去,引发网友的持续关注。最后,这位编辑被踢出了微信群。
不平坦与少年成名
韩松在声援默音的微博文章中,说她是“著名青年作家”,但这条成名的路走得并不平坦。
默音1980年出生在云南,父母是上海知青。14岁时她回上海准备中考。由于云南上海两地教材完全不同,她中考发挥失常进了一所职校,毕业后去商场做营业员。
她在工作之余继续追求文学理想,从科幻小说写起,没想到小试牛刀即引起注意,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了作品,还获得1996年的“少年凡尔纳”奖,有300马克“巨额奖金”,这给了她很大鼓励。后来,默音对日语产生兴趣,凭借不懈努力通过成人自考,又在2007年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攻读日本文学专业硕士学位。
毕业后,默音进入出版社成为编辑,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写作和翻译。那时,她早上六点半就起床,利用一天里唯一一段属于自己的完整时间写1000字,八点出门乘公交车上班。直到2019年从出版社辞职,她才有了更多写作时间。
相比而言,林培源的写作之路顺畅很多。通过高考,他从潮汕小镇来到深圳大学中文系,连续获得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被评为文学新人,是当时红极一时的青春文学杂志《最小说》的签约作家,有一批文学粉丝。2009年7月,大学尚未毕业的林培源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薄暮》,光版税就拿了4万多元,深圳媒体还对其做过专门报道。
“这种荣耀也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冲昏了头脑。”13年后,林培源在道歉信中说,因为很快他就背上抄袭的指责。
13年后他承认“借用情节”
2009年8月,默音在当时另外一本著名青春文学杂志《鲤》的创刊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人字旁》。《最小说》杂志在当年12月推出三周年特刊,很快有人发现,林培源在上面发表的小说《黑暗之光》涉嫌抄袭《人字旁》。
默音回忆,拿到《黑暗之光》复印件后,内心最大的冲击在于,“这不仅是抄袭,更是拙劣的改写”。第一财经记者将两者文本对比后也发现,《黑暗之光》有明显的抄袭痕迹,在“女主角幼年认识的男孩比她大三岁”“雌雄同体”等诸情节上,完全一样或者高度雷同。只是林培源将原著中一些元素做了改动,比如人物名字做了变更,海生改为润生,小鱼改为凌生。
默音立即在豆瓣上发表声明,表示自己的小说被“山寨”,虽然有一些网友表示支持,但整体而言反响寥寥。相反,林培源的粉丝还在网上对她展开攻击。此后,《鲤》编辑部试图联系林培源也没成功,此事就不了了之。“可能我的声音太微弱了。”默音无奈地说。
在迟到13年的道歉信中,林培源从自己的角度还原了抄袭经过。他说,写《黑暗之光》时正在读大三,《最小说》的编辑告诉他,三周年特刊是个特别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恰好他想写一个有关狼孩的故事,有初步构思,但几次写了开头都难以为继。有一天,他翻读《鲤》杂志时看到小说《人字旁》,“在其中‘雌雄同体’故事的影响下,借用《人字旁》的情节,写了一个狼孩被人收养,剃光毛发成为人的模样,最终又因为不被世俗社会接纳而失踪的故事。”
与此同时,林培源辩解称,“《人字旁》表达的是一个雌雄同体的双性人寻找和安放内心情感、最终爱而不得的主题”,而《黑暗之光》“写了一篇以‘狼孩’为主要人物的故事,表达的主题是人与动物相恋的悲剧,‘半人半狼’内心的撕裂”。他认为,自己只是对《人字旁》进行“借鉴”,而非简单的文句抄录,同时也承认自己当时“太过年轻,也太过虚荣和浮躁,文学观非常不成熟,对故事原创性的认知不清晰”。
被抄袭者的耻感
默音说,被抄袭一事对她打击很大,也令她感到无力,“抄袭者不是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单是给自己挂一张和原创者相似的面具,而是直接拿走了别人的脸——被抄袭的原创者,除了愤怒,必然会感觉到某种丧失。”她在微博上曾经如此描述当时心情。
“事情发生后,我自己反而会有一种耻感。”默音告诉第一财经,“举个简单的例子,虽然我们现在不能算什么名作家,但我和他都各自出了几本书,也可以说是靠写作吃饭,就会有些笔会、论坛之类的邀请,但我都很怕遇到他。”每次接受活动邀请前,她都会提前看下嘉宾名单,以防和林培源相遇,“因为如果遇到了,对方还若无其事,对我来说是非常尴尬的。”巧合的是,至今他们一直没有机会碰面。
不过默音很快提高了说话声音,“如果我以后碰到他,一定不会觉得尴尬了,因为这件事情被我这一次公开地、郑重地说出来了,而且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
林培源则在道歉信中表示,当初面对默音的指责他很震惊,也很困惑,“情节借鉴和模仿与抄袭之间如何界定?如果只是故事新编,沿用一些情节,但注入自己的思考,这样算不算抄袭?”他也承认,《黑暗之光》是一篇“拙劣的模仿之作和山寨货”,没收入任何一部作品集,也没有带来任何文学奖项和版税收入,“这篇小说一直是我的一个耻辱”。
至于当时为何要逃避道歉,林培源给了两个解释。一是“身边得知此事的朋友劝我不要回应”,“我一向胆小怕事,很怕引起争吵和纷争,尤其是在网络上,于是就听从建议,沉默了。”二是2009年的小说《薄暮》出版后引发了家族内部的激烈矛盾,自己变得“神经质”,“精神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就不想再去面对默音的指责。
林培源的道歉信大约有5400字,解释《黑暗之光》抄袭过程的部分约有1500字,而这段“精神痛苦”的经历也写了近1800字。
“极不公正也不公平”
道歉信中,林培源还用了近800字讲述了涉嫌抄袭后自己的变化,说自己“开始朝严肃文学的道路转型”,创作“已与大学时代的青春文学有了本质不同”。
从网上公开的简历看,抄袭事件没有影响到林培源在文学和学术上的发展。本科毕业后他在暨南大学文学院读了硕士,随后又到清华大学文学院读博士,并结婚生子。他在微博上也十分活跃,微博粉丝约有22万。
从2010年至2020年,林培源有八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出版,在道歉信中提到的《小镇生活指南》,还被《亚洲周刊》评为2020年度十大小说。作家阿乙评论他是“新一代学院派小说家的代表”,“《钟山》之星”文学奖给的颁奖词是,“以典雅克制的语言和精湛的叙事技巧”,“为沉默者发声”。
在道歉信的最后,林培源坚持说,“大学时期的这篇作品并不构成我此后十余年小说的基石,也不是我小说的代表作。读博以后从事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工作,更与这篇小说没有任何关联。”他还态度强硬地强调,“如果因为一个人年轻时候犯下的这个过错,就全盘否定这个人十余年的创作和劳动成果。对我来说,是极不公正也不公平的,也是我本人无法承受的”,“青春写作的那些成绩、愚蠢和过错,都应该告别”。
在林培源顺风顺水往前走的这些年,默音也熬过了寂寂无闻的写作期的诸多艰辛,文学和翻译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宽阔和敞亮。除了《人字旁》,她陆续出版了《月光花》《甲马》《星在深渊中》《一字六十春》等小说,在科幻小学、纯文学中自由切换,也获得了很多文学奖项,如上海作协2015年度优秀长篇奖、豆瓣2017年度中国文学TOP10(小说类),并有中篇入选2021收获文学榜榜单。明年,其中短篇小说集《尾随者》也将出版。
同时,她也是一位多产的译者,翻译了《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摩登时代》《家守绮谭》《雪的练习生》《京都的正常体温》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
第一财经记者注意到,虽然默音的微博粉丝至今不到1万,但在豆瓣网上,读者给她的小说的整体评分,一直都是高于林培源的。
文学界是否能自我净化?
林培源的道歉信发出后,引起了两极分化的反应。他的微博有近2000人点赞表示支持,但也有很多网友反感措辞中隐藏的傲慢和不坦率,“写自己过往历史多么不容易,被家人不理解遭到批评,与此事(道歉)有何关系? ”
默音说,看到别人转发过来的道歉信,第一反应是“觉得挺可笑的”,随后自己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网友对道歉信的逐字分析评论,加了“语文课”三个字间接表示不满。当时,她的情绪更多集中在一位朋友身上了。那位朋友在地铁上看到默音讲抄袭经历的微博后伤心痛哭,“她也有被抄袭的经历,而且是被一个粉丝众多的作家抄袭,但却没有办法阻止。不是每个被抄袭者的声音都能被听到。”
3月21日上午,第一财经再次与默音联系时,她表示,冷静下来再看林培源的道歉信后,反而有点生气了,“我觉得他不仅是对我不真诚,也对所有围观这件事情的人不真诚。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就是,如果你写一封道歉信把它放在公共平台,是不是要转发给你道歉的人?他没有。我现在更同情有同样遭遇的人了。”
此前,韩松在微博上表示,希望这个事件如同一面镜子,“直接映照出文学界是否具备自我净化机制。”韩松说,林培源的《小说的常识》和《小镇生活指南》腰封上,有格非、阿乙等知名作家的好评力荐,但如果文学界仅有“互相支援”,而没有对于抄袭等行为的谴责、纠偏,不仅不利于年轻作家成长,也会败坏这套推荐机制在读者心目中的可信度,“外界不免会认为文学圈不过是一个只讲关系,不问是非的名利场。”
韩松还专门提到,虽然刊登《黑暗之光》的《最小说》已经停刊,但郭敬明既然向庄羽成立的“反剽窃基金”汇款300万,而对旗下作家疑似“洗稿”行为没有任何公开表态,难免让人觉得之前的高调只是为了“洗白”。
这两天,默音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对道歉长信做出正面回应。3月21日晚上,她下了决心,在豆瓣主页上再次转发了另外一篇读者的抄袭分析文章,并简短评论说,不想继续谈论此事了,“最后多说一句,创作和阅读,都是很美好的事,能借此发现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