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奇江
由于承载着屈辱的历史和焦虑的民族投射,丹凤眼成为进退两难的体征符号。但在一场没有外国人参与的广告营销中,内部的分化和割裂,反映了一种基于生理差别和观念分歧而产生的新的“种族化”歧视。
12月26日,某零食品牌广告于2019年发布的一系列广告迎来了意料之外的瞩目。广告中女性模特细长、上挑的丹凤眼造型冒犯了一些人的审美原则,被网友认为是在刻意丑化国人形象,涉嫌“崇洋媚外跪舔洋人审美”。几乎与此同时,国漫电影《舞狮少年》中动画人物的造型也因为“丹凤眼”、“颜值不在线”、“故意丑化”而饱受争议。27日,广告模特本人“菜嬢嬢”(网名)在网上回应,贴出日常照片证明自己的眼睛天然如此,“我小眼睛就不配做中国人了?”然而这样的回应并没有平息激烈的声讨。“眼睛小化妆就要往大了画”和“吊眉眯眼黄祸脸”的指责铺天而来。“菜嬢嬢”在其他短视频中把双手放在眼角处的动作被翻出,进一步成为了她明知故犯的“辱华铁证”。
这并不是近年来关于“东方之眼”的零星一二讨论。近期某时尚摄影师为迪奥拍摄的的艺术宣传、金球奖史上第一位亚裔影后奥卡菲娜(Awkwafina)的长相、杜嘉班纳广告《起筷吃饭》等,均或多或少因“眼睛”这一元素而惹出辱华和种族歧视的争议。在关于“什么样的眼睛和眼妆在辱华”的标准大讨论中,愈发精确的面相学与“是否迎合西方审美”的动机论紧密结合:“商业营销就要避开红线讨好消费者”、“知丑犯丑”等不同的批评意见密集涌来。这一复杂的现象正揭示了身体的文化象征性:丹凤眼背后不同的社会意义在讨论中不断地对撞和强化,“东方之眼”已经成为一种复杂的历史经验,其本身已经构成了冲突性的意义。
毫无疑问,在讨论和回答什么是中国的眼睛、什么是西方的眼睛;什么是美的眼睛、什么是丑的眼睛等等问题中,我们难以避免地同时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影响:历史上中国人备受歧视和屈辱的情绪负担,叠加上了空间上始终被西方“他者”凝视的自知自觉。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反对眯眯眼运动涉及到外国品牌或外籍华人,是跨文化交流中反歧视的集体意识,那么到中国本土品牌广告的相关事件中,西方的注视只是想象中遥远的、虚构的靶子,它已经演变成了一拨国人对内的、对同胞的审查。而参与这场战争的所有人本质上都是“我方”。因此,这个“西方人如何呈现和凝视中国人”的问题已经内化、演变成了“中国人如何呈现和凝视自己”的议题。
丹凤眼究竟是“值得国人自豪的东方之美”,还是“刻意迎合西方审美的民族歧视”的辩题其实不仅仅是关于东方主义和自我东方主义的对峙。“什么样的外貌是辱华的?”这一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种族主义的,那么基于此的“辱华标准”的讨论,也只能是在相对主义的陷阱中,捕风捉影地研究客观上的生理特征与种族歧视的关系。围绕“三只松鼠”广告反种族歧视所展开的这些微妙又矛盾的讨论,显意识里有着强烈的中西关系的焦虑和国族形象自我表达欲,但潜意识中,仍然蕴涵了国人内化了的文明优劣审美秩序和性别与商业话语的歧视性意见。本文就此尝试拆解这一拨汹涌的情绪之下的审美权争夺战,解释围绕“东方之眼”争论的文化拉锯和权力网络中的不同因素,对这一词舆论进行反思和批评,警惕这些叙事对国人内部造成自我阉割和排斥分离的倾向。
从傅满洲到花木兰,西方视角下丹凤眼的褒贬流转
诚然,我们无法回避历史来谈论当下。网友激烈的语言也让我们瞥见国人在种族问题上的历史伤痕。比如,指责广告中模特妆容的“黄祸”(Yellow Peril)一词,可以呼应到早期海外华人受到恐惧和仇视的“黄种人威胁说”,即黄祸论,以及20世纪20至30年代颇具规模的涉华题材电影中的丑化现象。在当时好莱坞电影中,为了展现西方殖民秩序和文明的优劣等级,国人普遍被描绘成邪恶麻木的小偷、骗子,以衬托白人英雄的伟大。“黄祸”这种被丑化歪曲的负面国人形象常常是以丹凤眼的银幕形象呈现出来。例如在1929年的电影《不怕死》(Welcome Danger)以及此后的傅满洲系列电影中,中国身份的黄祸角色不但由白人直接扮演,在形象塑造上还用化妆手段,刻意渲染夸张了细长的眯眯眼。
正是因为这样的历史原因,西方银幕对亚洲人眼睛的强调和刻画成为了一种歧视性的表述力量,眯眯眼(chink eyes或slit eye)成为臭名昭著的歧视亚裔的词汇,眼睛也逐步成为了象征着白种人和黄种人之间民族强弱与中西方文明秩序差异的凝结点。于是,亚洲人的解剖学意义上的眼睑特征,被塑造成一种事关种族强弱与文明秩序的视觉文本,最终成为中国人文化上屈辱的民族经验和历史印记。此轮大规模集体声讨眯眯眼辱华的现象,可谓一场大型的互联网对这样的种族歧视创伤后应激障碍发作。
然而上世纪20年代距离当下的我们已经百年。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中西方跨文化交流让审美和文化始终接触、碰撞、对话。作为镜面的“他者”,西方在对待丹凤眼以及其凸显这一特点妆容的态度上,发生了许多复杂的变化。从傅满洲到花木兰,从美籍华人演员黄柳霜(Anna May Wong)到同为美籍华人的刘亦菲,东方主义里那种展现遥远东方的殖民想象、渲染异域情调和邪恶低劣的丹凤眼,已经出现了象征意义上的松动和转向。尤其是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和泛亚裔运动中,化种族特征的劣势为优势的“种族自爱”运动发生。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在其小说中倡导的“黄就是美”、“斜眼睛就是美”,成为这种对抗性话语中的典型案例。其塑造的小说人物甚至通过强化黄皮肤等种族身体形象来挑战“凝视他的白人的视觉不快”,以对抗白人凝视的霸权地位。
当然,这种带有种族本质主义色彩的、刻意强调种族生理特点和文化差异的做法并不完美。一方面,在实践上,丹凤眼虽然被定义成是美的,但这种装饰性的美是将少数族裔的文化看作主流文化正餐的佐料。华裔作家赵健秀对汤亭亭的批评就引起了美国华裔文学现象级的讨论,他认为强调这种差异目的是衬托主流文化的包容和进步,形成了对少数族裔施舍的“种族主义之爱”。2018年的奢侈品品牌广告《起筷吃饭》中,那些根据文化偏见来错误地挪用、演绎中国元素,就是西方时尚业把中国文化当做调味剂进行客体化的例证,这反而构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种族歧视。另一方面,这种主张差别、维护差别、视差别为理所当然的政治状态,也正是法国当代思想家安德烈·塔吉耶夫(Pierre-André Taguieff)所谓的“新种族主义”的典型特点,即“在多元文化主义的幌子下维持现有的种族差异,肯定和赞扬不同文化之间的‘互相不可吸收性’来获取种族歧视的正当性。”除了审美倾向,在更广泛的政治领域和实践中,这种文化相对主义衍生出的新种族主义已经造成了加拿大、法国等西方国家消极的民族隔离政策,对其社会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另一些时候,细长的丹凤眼的意涵更出现了一些随机性和灵活性。例如美国的流行文化里甚至出现细长上挑的眼线妆容的流行趋势,非亚裔的年轻人一度流行上传自拍并且加上#眯眯眼#的标签以追赶潮流。当然,美国新闻网站Buzzword的文章也指出这种愚蠢无知的自我感觉良好就是一种种族歧视。另外由于新冠疫情等因素,亚裔在西方国家遭受的歧视和暴力又有所抬头。可见,西方其实难以作为一个整体和连续的概念存在,它不但存在历史的惯性,又会受到特定的事件和环境影响,在不同的代际和群体之间也呈现出复杂的政治面貌。如今在网络上谈及“东方主义”和“文化挪用”,普遍充满了负面和批判性的声音。同时受到国际政治经济关系和疫情等客观环因素的影响,交流和对话中紧绷的警惕神经并不容易轻易放松。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华人走出国门,越来越多的正面华裔形象在西方作品中出现,转变心态学会接受他者羡艳赞美的目光对我们而言是一个过程,我们为何不放下一种客体的心态,看到褒扬性的东方主义中西方态度“有限的进步和积极意义”。学者周宁认为,“肯定式的、乌托邦式的东方主义理想化了东方形象,它也代表着西方观念中的开放和包容,正义与超越,自我怀疑与自我批判精神,是西方文化创造性的生机所在”。至于丹凤眼形象的出现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仍需要具体语境的判断。
是自我改造还是主动迎合?丹凤眼面相学的悖论
至于我们自己如何看待丹凤眼的讨论,就变得更加复杂和微妙。在围绕着菜嬢嬢到底是不是在迎合西方审美的讨论中,也有很多人意识到了“大眼睛高鼻梁”的审美标准本身实际上是非常西方中心主义的。的确,在外形外貌上,来自西方的“美的权力”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中国人自我确证的想象资源,曾经的政治经济实力对比也构成了白人审美的优越和国人形象的丑化,虽然现在政治经济的客观条件已经改变,但美与丑的二元对立却仍然残留了下来,延续了西方文化霸权里黄种人形象在审美里的“他者”地位。西方世界构建的丹凤眼和国人形象,间接或直接地塑造了“中国的眼睛”,进而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文化反思和文化自觉。于是出现了“自我东方化“的过程,即曾经的中国人被迫接受了西方殖民审美,把白人的审美规范内化,主动接受了白人的审美秩序,形成一种隐秘而不自知的文化自轻心态。
如果说,丹凤眼是迎合西方的东方审美,高鼻深目是照搬白人审美,那么亚洲审美的自主性就被彻底掏空了吗?如何重新矫正中国人的容貌和相貌的自我认同,找到属于我们的美的坐标系,也变成了讨论的主题之一。客观地从解剖学来看,亚洲人的眼睑的确与白人的眼睑不同。在《中国美容医学》期刊上一篇关于重睑形成术(割双眼皮手术)的论文写到,“高加索人重睑率达到99%,而亚洲人重睑率仅为50%。由于西方发达国家对亚洲影响,最初的重睑术被认为是对亚洲眼睑西方化的手术”。我们本可以大大方方地认为单眼皮是美的,但这种取向却受到了上述西方丑化丹凤眼历史的影响。网友们也开始诉诸于传统文化中的理想形象来自证“丹凤眼”的审美正当性,例如东晋《女史箴图》、唐代《唐宫仕女图》中的女性形象。但反对者依然认为百年前的标准已经不适用于今日,并且认为慈眉善目、低眉顺眼的东方式细长眉眼,与横眉冷眼充满攻击性的欧洲“高级脸”大有区别。在关于“什么是好的丹凤眼”的唇枪舌战中,眼睛成为集“肉身社会”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中各种意义的历史再现,其中不乏相互矛盾的驳论。
这样来回往复的辩论揭示了歧视和反歧视、东方和反东方的尴尬处境。刻舟求剑的自我否定和文化相对主义几乎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许多相互矛盾的悖论只有一步之遥。不论是他者还是自我,网络上越是参与“东方主义”的讨论,把关于眼睛的细枝末节的差异放在放大镜下,我们就越容易滑向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强调民族差异,不论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都在利用种族的逻辑进行褒贬;如果抹去种族差异,则会陷入“自我改造、自我抹杀、自我自憎”的驳谬。而这正是关于丹凤眼面相学通过“种族差别”构造的陷阱。而在辱华焦虑的重压之下,人人都想通过生理特点进行身份的自证和他证,形成了荒诞的局面。实际上,眼睛,作为人种学的整体或许有统计意义上的生物特征,但不同种族都有形形色色的眼睛。在文化上偏执地强调生理差别,强调“差别权”,导致文化相对主义价值取向反而向“文化中心主义”翻转,因此也欺骗性地把“反对种族主义”推向了“种族主义”的边缘。
那么我们如何跳出“差异性面相学”的悖论陷阱,找到突破这一话题的突破口,走出“不管怎么美都是西方美”的死胡同?首先,并不是自我改造才能博得他人尊重,反对歧视要反对的不仅仅是某个具体的形象,而更是这个形象产生和传播的机制。在各种对照比较的差异性讨论中,我们更要注意话语主体的权力差异,到底是弱者在通过强调客观差异来追求平等的合理的诉求,还是强者在利用强调差异在制造歧视的借口?更重要的是,在自我和他者之间,我们要摆脱想象中与西方“凝视和被动凝视”的单向关系,转向“平等的互看”。至于在审美上挑战西方中心的霸权视听系统,不必纠结于各种眼睛的类型学研究,更要看到超越身体自然属性的语境和意义,反对“身体/意识”、“强者/弱者”、“阳刚/阴柔”等种种二分态,接受、承认抽象的身份和具体的自我不可能完全分开:“长了一双丹凤眼”远远不如“如何看待丹凤眼”更能说明和反映一个人是否歧视;而国别和民族的身份问题,不仅仅是关于一个人出生在哪里、拿哪里的护照和身份证、相貌是否符合某个标准的问题,更是关于他的心理认同和行为言论。一个人面对压力时所作出的言行选择远比他的长相能更够说明他究竟是谁。
美人的制造与排除——新型种族歧视与审美霸权
此次本土零食品牌广告争议的表面的确是种族自尊引发的焦虑。但丹凤眼的“民族应激创伤”并不足以解释此轮讨论中冰山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着的其他话语力量。一种较为主流批评的声音表示:商业广告不仅仅是个人艺术创作,广告营销需要讨好消费者审美,遵守“大众审美”。这种声音凸显了“大众审美”这一个模糊概念和强势的商业话语在这一议题中的作用。菜嬢嬢本人在微博中也表示“我的职业是模特,我靠这个吃饭……这是我的工作,这些言论会对我造成一定的影响”。紧接着,中国名模吕燕和和雎晓雯等人也因为“符合西方刻板印象”受到人身攻击。30日,MTV商业广告导演@洪四蹄H4T在微博上表示,已经有两条广告的女主角因为眼睛小而被品牌方弃用。“两位女生的业务能力都极强,也都是我首推的演员,品牌也非常无辜,谁也不想担这个公关风险。”
我们不难发现,“西方的他者”在此次本土零食品牌广告争议的讨论中仅仅是一个被立起来的稻草人。但实际上所有的被批评者和舆论影响的承受者,都是中国人。再一细心观察,被殃及池鱼的并不是所有小眼睛的名人(调侃除外),而大多是小眼睛的女名人。在吕燕微博下“西方辱华工具”、“资本主义豢养的怪胎”等评论,赤裸裸地向我们展示了一种较为激进的政治话语。特别是今天这一轮猎巫式的辱华容貌审查,在捕风捉影的标准下对,尤其是对女性名模的“隔离和排除”,更直白地表明其惩罚的对象和标准并不是基于国族的(她们明明也是中国人、是汉族,不是吗),反而是基于性别和商业的身份,甚至是基于对待丹凤眼的立场和态度进行的。而这正是新型种族主义的典型特点:相互斗争的政治主体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民族血统或者国家共同体,而是以身体的、身份的、冲突的观念作为边界。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自己人攻击自己人”、“自我阉割和排斥”等光怪陆离的现象在这一轮讨论中频繁出现。结合《舞狮少年》的情况,中国超模得到国际认可,中国作品拿到外国奖项,本来是符合“中国美走向国际、中国故事对外输出、中国文化自信”等积极民族主义叙事的正面事件,反而因为这种身体身份的冲突而产生了负面效应。在激烈的舆论对战中,“大眼睛才是美”的大众审美,本质上是一部分人对国族共同审美产生的不符合现实的幻想。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大眼睛才是美。但当一部分人以为这种美学标准是民族普遍的、正统的,并认为是“民族身份的正义观点”,进而导致他们对异见者进行纠正、排除和隔离。因此,虽然表面上看上去这一群人在反对西方对中国人的种族歧视,实际上他们反而把国内的女性和观点异议者“种族化”了。打着反种族歧视的旗号进行内部歧视的底层逻辑就在于此,它的结果就是,在一场没有外国人参与的广告营销中,我们中国人出现了内部的分化和割裂,观念的分歧甚至走向了内部群体的排斥和宰制。
至于什么是真正的“大众审美”的讨论,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惨淡的现实,即当西方在彼岸已经开始接受丹凤眼的东方美,尝试接受高矮胖瘦各种类型、尝试反对身体羞辱(body shame)进行审美革命时,我们身处的此岸还在“大眼睛高鼻梁、白瘦幼、黑长直”的理想型幻影中挣扎。如果大眼睛高鼻梁的审美里有“慕强西方、自我抹杀”的成分,那么温柔恭顺的“低眉顺眼”难道不是“东亚儒家文化里男权对女人的性别凝视”?剥离拆分看客们的愤怒,我们不难发现,菜嬢嬢那种富于挑战和攻击性的欧美范儿,冒犯的并不是只是民族的,更是性别的。怒发而冲冠的关公同样是横眉吊眼,却毫无敏感刺激之处,更说明了“温柔温顺才是美”的一元审美观,是针对女性的审美,而“对外的反种族歧视”反而讽刺地成为了男性维护性别审美霸权一种最顺手的、嫁接来的理由。于是,“眯眯眼就是丑”可以说是性别歧视借靠着种族歧视进行审美霸权的狐假虎威。“觉得丑不买单就好”更是借助消费公民的身份进行排斥惩罚的手段。而商业和性别作为隐形的驱动因素,藏匿于虚伪的民族大义叙事后。这种复杂性是“反对歧视的刻板印象,而不是反对长着丹凤眼的人”这一反种族主义的基本常识,为何在网络空间讨论尤其困难的原因。
我们要意识到,在关于美的规范和实践里,侵占蚕食我们身体的自主表达权的不仅仅是西方的凝视,全球化的进程和外部的交流其实只是影响因素之一。来自欲望、政治、消费和技术的驱动因素在不同时刻以不同的权重影响着女性容貌的景观化。在政治经济力量的影响下,中国女性由解放前的三寸金莲,迎来了解放后改革开放前的淡化性征的劳动身体、随后进入开放后的市场经济下的“女人味”的性征崛起,这是历史纵向上强势的政治经济驱动对审美标准的影响;中国男人在形象上摆脱东亚病夫的阴影,进行西化,只需要剪掉辫子即可;而女性则需要经历与缠足同样残忍的放足、割开眼皮眼角,并最终演变成全方位的身体管理和自我规训。如果说从林黛玉式的美人到欧化东渐摩登化的转变,意味着性别之间的男性凝视叠加了一层 “来自西方的国族凝视”,那么从裹脚到割双眼,西方中心审美的入侵、无孔不入散播焦虑的消费主义、医疗美容技术的发展和革新,影响的不仅仅是女人自身,更是男性在婚恋中的审美选择和价值取向。就此,歧视性的审美霸权不但在国别之间形成权力差异的压迫,更在性别之间继续传导,女性可以说是这一过程的最末端,面临着性别、国族、资本等“中西杂糅、内忧外患”的多重凝视,同时受到父权制和东方主义的客体化。
丹凤眼或眯眯眼可以承载如此多的历史负担和文化意义,几乎完全取决于看客的心态和立场,而眼睛只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从古至今,不管在什么权力秩序里,女人都容易成为被施威和发泄的对象。从头到脚,女性的身体成为任由性别、政治、技术和消费多种因素书写的白板。从古代的裹脚缠足到如今的整容手术,女人来负担这种凝视,从中遭罪,将其内化进行自我规训和身体管理,甚至获得受虐般的快乐。这也正是我们眼下发生的现实,眯眯眼的讨论和批判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参与批判和猎巫的人中,也不乏女性。眯眯眼的上纲上线,扩大和泛化的不仅仅是性别容貌焦虑,更借助“西方”这一假想敌,强化了内部的敌对心态。当黑人自己用Nigger来化解和反抗种族污名的时候,“黄祸”反而成了一部分国人攻击自己人的污名性话语。我们不得不对这样的分裂和内讧进行深刻的反思,这一波反歧视到底在反对什么、为了什么而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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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东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