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受到IDG资本、今日资本宠爱的贝店,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程璐
沈梦决定放下手上一切事情,从广州赶到杭州催要货款。此时,位于杭州东谷创业园的贝贝集团总部,已经聚集了上百位与她一样被拖欠货款的商家。
沈梦经营着一个美妆品牌,是贝店的入驻商家。今年8月,贝贝集团旗下社交电商品牌“贝店”被曝拖欠百余家商户账款数月,沈梦意识到,自己公司的160万货款可能也要打水漂,于是她赶紧赶往杭州。
事实上,从今年7月下旬开始,贝贝集团总部就陆续来了一些维权商家,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楼下焦急地等待,希望能讨回被拖欠的货款和保证金。8月9日,上百名商家在贝贝集团门前拉起维权横幅,维权照片传遍了社交平台,更多被欠款的商家、供应商从全国各地赶来。
商家维权群里自发建立了一份共享文档,实名登记各商家的欠款情况。《中国企业家》查阅这份共享文档了解到,截至8月22日,实名登记的被贝店拖欠货款账单的商家有上千家,保证金加货款总额超过1.6亿元。
8月13日,贝贝集团创始人张良伦终于首次现身。他向商家代表承认,疫情导致公司业绩下滑,资金链断裂问题确实存在,公司已经资不抵债,正在努力与股东沟通,并寻找新的投资方,但由于股东方面牵扯面较广,目前没有就资金问题达成共识。对于商家关心的何时能偿还货款问题,张良伦没有给出具体方案和时间表。
《中国企业家》也就相关事宜联系并询问张良伦,但截至发稿并未收到任何回复。
昔日电商独角兽、资本宠儿贝店,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境地?
苗头
事情早有苗头。
2021年6月,沈梦发现贝店开始拖欠自家货款。此前,每个月5号,贝店后台系统会拉出上个月的账单,商家确认账单后即可提现货款,但6月5号早过了,当月的账单却迟迟未出。
沈梦不是没有起疑心,她与贝店运营人员沟通,对方告诉她贝店即将上新业务,当前在调整阶段。“我抱着相信的态度,决定再耐心等待两周。”沈梦说。
结果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
期间所有的催款询问,得到的回复不是“我也不清楚公司情况,但会向上级反馈”,就是沉默。另一位商家更早嗅到了危险的信号。贝店运营人员告诉他,因为新业务上线,账期需要延长,从最初3月的10个工作日账期,拖到30个工作日,之后他主动停止在贝店上货,“我知道可能要出事了”。
沈梦的公司有160多万资金被卷进了这场危机,其中除了货款之外,还包括5万元的店铺保证金;纸品日护新品牌植护涉及200多万未提现;最多的两家商家,被拖欠资金超过500万元;其他更多的商家被拖欠货款在几十万元之间。
7月下旬开始,去贝店总部沟通的商家,得到的回复是8月6日打款。但贝店食言后,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上门讨要说法。来到现场的商家们看到,贝贝集团一、二楼已经无人办公,只剩三楼的少数希美(贝贝集团子公司)的员工在办公。
8月9日,贝店突然发布转型公告称:“我们将于2021年8月10日起进行业务调整,原商城业务将升级为导购业务,接入淘宝等第三方供应链。接下来,贝店也将接入更多全网供应链,并提供更多营销工具及服务。业务过渡期间相关问题,请咨询客服。”
此后,贝贝集团副总裁张龙珠在与商家协商时,将资金问题归因于经营不善,表示目前无法支付拖欠货款,申请破产是他们的选择之一。张良伦露面时则表示在寻找新的投资方。
商家们更关心的还是何时能要回货款,破产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结局,2019年淘集集的崩塌仿佛还在眼前。
植护是2018年最早入驻贝店平台的品牌之一。
彼时,社交电商赛道如日中天,云集刚刚赴美上市,包括阿里巴巴、京东在内的巨头也扎进了S2B2C的生意里,贝店当时被称为杭州“电商四小龙”之一。
植护创始人郭鹰与张良伦曾有过直接的合作接触,郭鹰告诉《中国企业家》:“那时候看到我们年纪差不多,觉得他做事挺踏实的,而且贝店生意越来越好,感觉是很厉害的一个人。”于是植护与贝店开始了深度合作。
在贝贝网的股东列表上,IDG资本、今日资本、高榕资本、北极光创投、新天域资本等知名资本赫然在列,贝贝集团成立至今获得6轮超2亿美元融资。这些知名投资机构的背书也增加了商家对贝店的信任感。
郭鹰没有料到,贝店会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境地。
疑点
这两个月,商家们发现了更多疑点。
“6月,明明平台已经无法出账单了,小二却还在疯狂鼓动商家报‘618’大促活动,光是‘618’的货款我就砸进去70多万。”沈梦表示,“维权现场还有一个商家,是今年6月份才入驻平台的,这证实当时贝店还在招商,光保证金他就交了8万元。”这些钱如今都不见了踪影。
一位走诉讼途径的商家,声称已经成功申请财产保全,但根据商家提供的三个贝店相关资方账户显示,两个账户账上基本为零,剩下的一个账户只有200块钱。
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上海汉盛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旻表示,即使是走法律途径,供应商可能也无法获得全额清偿。走诉讼道路,肯定无法避免财产保全:
一方面,财产保全过程要求提供财产保全方的财产线索,而商家所掌握的财产线索有限,并不清楚财产保全方的资产所在;
另一方面,只能对包括贝店所属的杭州贝佳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简称“贝佳”)进行财产保全,贝佳虽是贝贝集团子公司,但其公司及法人都是独立的,即使破产清算,也不会牵连贝贝集团。商家与贝佳之间的债务以及合同纠纷,只能针对贝佳进行财产保全,无法对母公司贝贝集团进行财产保全。
北京市盈科(深圳)律师事务所律师郭志浩则对《中国企业家》表示,如果商家入驻的时候,贝店曾在合同内外表示专款专用,那平台可能存在违约或合同诈骗问题。
另一疑点在于,商家们怀疑贝店或涉及资金挪用。
《中国企业家》曾报道,一批杭州电商,如云集、贝店、蜜芽、格家网络等,今年以来都嗅到了新机会,不约而同地向新品牌领域发起冲击,贝贝集团上线了新国货高端品牌希美。就在今年3月,贝店举办了一场“贝店×希美2021品牌春季发布会”。
当时,张良伦在会上宣称“2021年贝店将All in希美,押注自有新品牌”。作为贝贝网旗下全资的创业平台,希美在今年4月上线,定位高端路线,品类涉及化妆品、营养品、洗护日用品等品类。
就在几天前,贝店APP首页及推送都发布了一则“希美×贝店重启计划”,8月23日起,原贝店店主可花99元直接升级为希美VIP。在商家们看来,希美和贝店,就是两个班子,一套人马。
一边是贝店的商家们焦头烂额,另一边,希美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位从外地赶来的维权商家,刚下火车就在杭州站看到了希美的广告,“这边这么多人在讨债,希美却在如火如荼到处推广,到处拉人。”他认为这十分滑稽。
李旻表示,这可能涉及资金挪用问题。虽然贝店隶属于贝贝集团,但贝佳属于独立的法人主体,公司的财产应当是独立于股东的,如果网传挪用贝店资金支持希美属实,那么这就属于母公司挪用独立子公司资金,换一种说法就是股东挪用公司资金,其中可能涉及法人人格否认问题,更进一步说,有可能涉及刑事犯罪。
不过,现实情况是,目前无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资金挪用问题,商家们也无法查证具体的资金流向。
回溯
受益于阿里巴巴的产业外溢,以及地方政府的配套支持,近二十年来,杭州当之无愧成为电商之城。这里驻扎着全国最多的电商企业,其中不乏大量独角兽。
云集、贝店、环球捕手,均是创立并成长于杭州的社交电商。时间虽有先后,但三家公司创始人都与阿里巴巴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云集创始人肖尚略首次创业,做的是车载香水品牌“小也”,基于淘宝销售,一度做到淘宝行业首位;格家网络创始人李潇的燕窝品牌“燕格格”,同样以淘宝作为主阵地,销量也曾位列行业第一;张良伦自华中科技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入职阿里,离职时已是阿里旺铺负责人。
2011年,张良伦开始创业,2014年,由分众电商起家而后孵化而来的垂直母婴电商特卖平台贝贝网正式成立。一位前贝店员工表示,可能与张良伦的经历有关,贝贝从工作作风到待人处事,都是一家阿里味比较重的公司。
2015年5月,肖尚略的云集创立,率先推出分销式社交电商的玩法。张良伦在感受到社交电商风潮山雨欲来,加之贝贝网线上流量红利见顶,也决定尝试“社交裂变+分销”模式,2017年贝店应运而生,打法与云集如出一辙。
巅峰时期的贝贝,曾以月销2亿元、估值10美亿元的成绩,与云集、每日优鲜、拼多多一并被称为平台聚集效应之下冲出重围的“电商四小龙”。如今,另外三家均已上市,贝贝的命运却不尽相同。
一方面,包括阿里、京东、拼多多电商三巨头在内,所有电商平台都看到了流量见顶的危机;另一方面,短视频、直播等新消费模式兴起,社交电商日渐式微,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资本冷静。张良伦也开始不断尝试新的风口。
2019年上半年,贝贝集团推出了品牌特卖平台贝仓,同年下半年又推出了电商导购平台贝省。今年4月,新的自有电商平台希美也正式上线。甚至连直播业务,贝贝也曾尝试过,简而言之,哪里有流量就到哪里。
但贝贝集团每一次转型,都仅以“追风口”的姿态告终。上述贝贝集团前员工表示,无论是哪个风口,贝店都没有建起自己的护城河,2020年受疫情影响,贝贝集团再次遭遇打击,订单量迅速下滑,2020年3月,贝贝集团被传出大规模裁员的消息,裁员涉及数百人。贝贝集团后来发布官方声明表示确有此事,但仅承认裁员50人。
压力已经来到了垂直电商,市场大浪淘沙。
2019年,淘集集被曝拖欠商家货款,这家存活了仅16个月的公司最终宣告寻求破产清算或破产重整。社区生鲜电商平台呆萝卜、同城生活等玩家,也接连倒下。如今,贝店正在经历“淘集集式”危机;在美股上市仅仅两年的云集,目前股价跌到不足1美元,总市值仅为1.62亿美元。
沈梦在杭州已经待了一个礼拜了。在经历了一轮又一轮沟通无果的失望后,她和商家们还是决定,要聚集起来,去贝贝集团总部讨要说法。群里流传的号召文案看起来略有一些悲壮:“同胞们,这是个漫长斗争的过程,大家不要放弃,我们要要回自己的血汗钱。”
但还要等待多久,一周?一个月?最终能不能讨到货款,“沈梦”们不知道。
(应受访者要求沈梦为化名)